民以食为天，吃，在哪里都是一件重要的事，只是在医院里，“吃”承载了更多、更深的含义。

       初入职场的疑惑

       15年前，我第一次在老年科病房里遇到周叔叔，当时我做营养师还不到两年。他的妻子因脑卒中后遗症卧床不能自理，已经近五年了。老人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极佳的营养状况，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她的老伴周叔叔。

       周叔叔对妻子的照顾无微不至。作为营养师，我接触最多的自然是他们的一日三餐。每天早上7点半，他准时来到医院，等查房结束后，就拎着为老伴准备的饭食进入病房。医院是提供伙食的，但周叔叔申请了自理。他说：“自从老伴儿卧床，我每天起床的动力，就是变着花样给她做菜。我今年73岁了，老伴儿要吃饭，这支撑着我过好每一天。”

       周叔叔为阿姨准备饮食细致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进电梯，他正好也在。一见是我，他立刻把拎在右手的饭盒袋换到左手，从随身背包里抽出一沓《食物成分表》复印件，翻出用铅笔画圈的几个食物问我：“银鱼胆固醇高，要控制量吗？老伴儿不能说话，但每次吃银鱼炒蛋，她总是继续张嘴，我就知道她很喜欢……红薯叶能不能吃，会不会影响血钾？桃保杏伤人（他自言自语），杏子又软又甜，真不能多吃吗？”一连串问题问完，他抬头从老花镜后面望过来，屏着气等我回答，仿佛在医院里偶遇营养师是他这几天一直等候的事情。几百页的食物成分表，老先生挑常用的全印了下来，厚厚订成一本揣在包里。他说平时陪床很无聊，就在里面查找各种食物，挑选符合营养要求的，为老伴换口味。

       刚上班不久，我的饮食指导还停留在“背书”阶段。我逐一回答了他的问题，最后补了一句：“叔叔，食物多样化最重要，一种食物并不能影响全部营养状况，您不需要研究那么仔细，这样多累啊！”

       周叔叔接过我的话，眼神诚恳地说：“老伴儿何时翻身拍背，何时吃饭，一天小便几次，每天几时一定会大便，我都弄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很有规律。”叔叔似乎在回答我，他这么执着是有原因的，而这些按部就班的护理，也正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产生着积极的效果。

       那时我没有任何照顾病人的经历，无法体会一位长年照护病人的家属那种辛劳、茫然、纠结和期待。我说：“叔叔，人不是机器人，不能按照设定的程序发展啊。”言下之意是有点反驳叔叔那精准的照护时刻表，“反对”他拿着“放大镜”去研究庞杂的营养知识。叔叔点点头说：“是这样，是这样。”当时我以为，我的话解决了他的困惑，给他带来了放松。

       从不理解到懂得

       七八年后，我的母亲确诊为中重度阿尔茨海默病。在照顾母亲的那些岁月里，我反复翻开记忆里关于周叔叔的画面，因为身受，才得以感同他那时的心情。对于长年卧床、生活无法自理的亲人，你真的希望所投入的营养照护，能让人体像一部机器那样，一直好好地运转下去；你真的会希望，病人的排便时间可以规律而精准，这样你就不会手忙脚乱，也不用一边上班一边分心去想便秘的原因或止泻的办法；你真的会希望，病人的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发展，所有的病况都能被预见，这样你就无须从疲劳中抽出精力去应对新情况，而是可以用最省力的方式，照着昨天的样子继续过。

       十几年前的我，空有知识的“骨骼”，也在努力锻炼语言的“肌肉”，却匮乏能滋养生命的“血液”，对一位花了多年照护精力的家属，又是如此的武断。而周叔叔又是多么的耐心。在长年的照护岁月里，那些琐碎的营养知识是他生活的滋味，支持着亲人的每一呼一吸。他照护亲人的态度，调整了我作为一名营养师看待“吃饭”的角度，也给我日后的照护生活，添加了一些灯油。

       周叔叔的妻子后来因在家中发生心梗，送来医院抢救无效而离开了他。我们实在有缘，叔叔离开医院的那天，我们恰好又在电梯里碰面。叔叔告诉我，老伴离开了他。老花镜后面那双浸满哀愁的眼睛，望进了多年后我因送走母亲而空洞的心。

       饮食里的生命温度

       诊断、用药、手术、放化疗……住院时，这些主体治疗往往是家属最关心的，关乎亲人能不能康复，自己要不要继续请假，还要准备多少费用……很少有人会想到，在病人的一日三餐里，那些最不经意甚至是带着惯性的饮食照护，却能给家属带来踏实的安慰。

       在医疗机构，家属能参与的事并不多。无法替亲人扎针，也不能为他们调整心电监护仪，但在照顾病人吃饭这件事上，家属最能获得参与感。端着饭盒一勺勺给妻子喂饭，去医院附近的餐馆买父亲最爱吃的拉面，及时擦去病人嘴角的残汤，在手机里记录病人24小时摄入的所有食物和液体量……偶尔，我也在会诊时听见家属埋怨病人，不该还想着吃火锅，不要贪嘴吃那么多葡萄，也经常默默地看到，当病人无法张口吃饭时，家属那种手足无措和坐立不安……人间烟火气，在医院里，围绕着吃饭的喜怒哀乐，既是陪伴，也能让家属短暂地从疾病的笼罩中抽离。

       医学营养治疗不断发展，营养支持的方法当然也不仅仅是经口进食。“吃饭”本就是一件朴素而有温度的事。看着食物咽下去，心底的希望升起来，这对家属而言，是一种熟悉而可及的安慰，是养护彼此生命最基础的温度。（作者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主管营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