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四月,车轴草就不声不响地开了,一片接着一片,多到不经意就能撞见。它是花与叶伴生,大把的白绿色,都蓬勃得快挤进窗台了。
我时常感叹,如此细小的嫩芽,如婴儿眉睫似的新绿,是怎么在一夜之间蹿得老高。它们朴素、圆润,根本不像是能锐利起来的模样。虽开得满地都是,却不如玉兰白得醇厚、馥郁,就连香气也抵不过零散的几朵栀子花。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便是三四片复叶上长出的白色纹路,能围成车轮的形状。
它们就这样长着,像集市上的农夫。谁也没想到这农夫从前年秋冬开始,就把一颗心扑在培育春天的事业上。这段时间的它无疑是神秘的,或许比其他花草要更细腻。只是人的视网膜实在粗陋,看不到它由土褐色慢慢变得翠绿的过程。
车轴草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以至于都没有人能发现它们正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一场新老更替。老叶褪去,新叶长出来,生与死的交接如此自然而然,几乎不着痕迹。它生长得沉静,换言之,是你不觉得它动,它却是在动。而反观“鸟群飞翔”“溪水湍流”这样的动,却生不出来静态感。
以云来举例,它显然是在动的,但你抬头看它时,并没有察觉到。结果人低头系鞋带的工夫,云就没了,化成水滴投入了大地的怀抱。动和静确实是不好言说的东西,只是相较于活泼,我更喜欢沉稳和内敛。而草,如云一般,它们的“动”都是沉稳的,是一股向下的大力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缝隙里的根铆足了劲儿,去吸收光和雨水,等成长到足够坚实,茎才有力气驮着一整个春天往上爬。直到光秃秃的土壤上,草儿们已如解冻河流般铺陈开来,这个时候天下便都是盛春了。
每当有人问这乍暖还寒的天还要持续多久时,我都会指给他们看:喏,这些农夫推着小小的车轮,哗啦啦地滚满了土地,就说明冷天快过去了。
五月有一个节气,叫“小满”,正是车轴草长得最好的时候。“物致于此小得盈满”,这时节里鲜少有大起大落的,草木也走到了它们的盛年,野菜丰腴富足,阳光温暖醇厚,气温四平八稳。这个时候的绿最美,草绿,叶绿,风绿,水绿,连枝间跳跃的鸟叫声也是绿的,只是轻轻一婉转,那绿,便快要淌下来了。花倒是没有早春那么多,但一个顶一个卓尔不凡,满树馥郁,像打翻了香料瓶子似的……人们时常会用这些小小的满足,来安抚走倦了的心。
我越来越喜欢这车轴草,喜欢到要将它带回屋子里安家落户的地步,就像我爱这五月的天气。不知道是源自爱屋及乌,还是因为我本就喜欢这可爱又可敬的生命。只是每当看到从石缝里挣扎出的草,以及它们裸露在地面的根,放肆地像“草书”一样斑斓多姿,我就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灵魂紧紧地与之相连。因为我也像是这根茎一般,生在阴暗、潮湿又逼仄的地方,经历着四季冷暖,并不断地从枯萎的草根里冒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