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亲生病,在绵阳市安州区人民医院住了两个月,我大部分的记忆都与一扇门有关。门内是他的病痛,门外是我的无力。家属的苦,和病人的苦不一样,它是一种永远在等待中被拉扯的焦灼。
父亲性子倔,不愿意配合治疗,甚至几次拽下氧气管,莫名和护士发生争执。走廊里,别的家属悄悄对我抱怨:“你们家老爷子真难伺候。”
我一度对医护抱有期望,也有怨言。有一天父亲半夜又发高烧了,我忙着喊人,护士长赶过来,面色冷淡,操作娴熟,可言语间没有一句安慰。那一刻,我心里甚至闪过一句:“他们不过是拿工资的,谈什么医者仁心!”
但变化来自一个极小的细节:第二天查房,年轻的实习医生小魏问父亲:“今天心情还好吗?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可以骂我两句,不打就行。”父亲怔了一下,嘟囔:“有啥好骂的,骂你也没用……”小魏没笑,低头认真记着什么。我在旁边看着,空气里某种紧绷的东西好像忽然松开了。我看着他年轻而专注的侧脸,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冷漠,而是他们面对“无解”的处境,会选择保护自己,用缄默替代消耗。
我也反思,自己前阵子因为痛苦,就把期待全投射给了外人;可是他们的压力,比我多得多。那晚,我主动给父亲按摩,又和护士长搭了句话:“对不起,我爸不好相处。”她轻叹说:“照顾家人最难了,你也不容易。”
后来父亲回到家乡离世。多年后我才明白,医院不是奇迹发生的地方,而是人与人短暂停留又离散的车站——这里有温暖也有冷漠,有误解也有理解,有无奈更有奋斗。不是每个故事都有英雄和拯救,有时只是彼此学会了承认自己的局限,依然努力善待别人,那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人间光亮。
现在每次想到那段岁月,我既记得父亲大声吵闹的样子,也记得护士悄悄替他掖好被角、实习医生低头写字的那几秒静默。世间并无完美答案,英雄和拯救本是奢求。有时,那一声来自陌生人的“你也不容易”,那一句笨拙的“你可以骂我两句”,就是我们能得到的最真实的懂得与慈悲。 (秦宏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