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时许,暑气刚刚褪去的北京仍是一片油绿,美术馆后街还未到人流如织的时候,一位耄耋老人慢慢拐过街角,穿过首都医科大学北京中医医院的入口大门。这位老人就是北京中医医院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首批全国中医药传承博士后合作导师、第二届全国名中医、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优秀指导老师、第三届“首都国医名师”张炳厚。
“我应当八点半上班,可是我的病人太多了,必须得提前去。”因为走路久了,张炳厚微微有些喘息,但87岁高龄的他操着一口浓厚的京腔,每个抑扬顿挫里仍是饱满的精气神。从医60年,有人称张炳厚为“医林怪杰”,赞誉他“人间生怪病,中医有奇方”。但对于“怪”“奇”的评价,张炳厚却不以为然:“我的方子都是书上来的。读书而后总结,就能知道书中的精华。”
“借以岐伯仁德术,康复五洲伤病人。”“欲展鲲鹏志,先读圣贤书”——这些是张炳厚最爱的格言。漫漫行医路,他将毕生的天资绝学和过人精力都奉献给了中医事业。
“怪杰”不怪
“舌质淡、舌苔白……”张炳厚端详着患者,询问他的生活习惯,不时回头确认助手在病历本上的记录,“嗯,这是气虚啊。炙黄芪、潞党参、炒白术……15克……”他语速不疾不徐,每一声报药都掷地有声。
“做医生绝对不能骗人!”张炳厚说,做医生,这辈子总会遇到自己没见过、没把握的疑难病症,“病人来了,医生不会治或者治的效果不好,绝不能随便弄几味药就把人打发走,必得把处方留下,回去查书、研究,下次一定给人家治好了。”
2003年4月的一天,一位大姐怀揣着一面锦旗来到北京中医医院,希望当面感谢张炳厚治好了丈夫多年头痛的顽疾,可苦等了半天都没见到他。此刻,张炳厚正在几墙之隔的医院重症监护室隔离区里,望着高热不退、陷入昏迷的传染性非典型肺炎病人深深皱着眉头。此前,经中西医治疗7天及针刺治疗后,病人仍无法保持体温稳定下降。张炳厚确信,此前已开出的三石汤一定起到了效果,但病人体温先降后升,是扶正不足、邪盛正脱。经过又一轮的仔细辨证之后,张炳厚调整了药方,在三石汤中加制鳖甲、生晒参,同时打破病人服药一天两次、三次的常规,改成30分钟一次频繁喂药。
终于,经过医护团队的精心治疗,病人体温回落,脱离危险。在隔离区忙碌了几天后的张炳厚也终于回到自己的诊室,桌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数天前那位大姐送来的锦旗,上面写着“医林怪杰”。
此后,三石汤很快成为中医药治疗传染性非典型肺炎的重要方剂。17年后,新冠疫情来势汹汹,张炳厚又应北京市中医药管理局之邀在线进行专题讲座,将一生治疫心得倾囊相授。
“说我是‘怪杰’,其实我一点也不怪。我的方子都是从书上得来的。看书后及时总结,就能知道书中的精华是什么,主方是什么。”张炳厚的“好学”是人尽皆知的。60年前,在北京中医学院(现北京中医药大学)上大学期间,张炳厚就曾跟随秦伯末、王文鼎、宋向元、刘渡舟、王绵之、祝湛予等十余位名老中医学习。他发现刘渡舟教授在处方中用附子时必用食指重按尺脉,不解其故,便虚心向刘教授请教;为向周慕新教授学习治疗小儿发烧、腹泻的新招,他每天早晨送周老上班,边走边讨教。大学毕业后,张炳厚一头扎到新疆石河子建设兵团,一待就是15年,那时候天天在公园背书,中医处方能记2000多个。15载寒暑的生活虽然艰难,但却为张炳厚今后的工作打下扎实的理论和实践基础。
治病“绝招”
张炳厚常说,治病如同与敌人作战,中医治病讲究“理法方药”,“理”是战略,“法”是战术,“方药”是武器。辨证立法有了正确的战略战术还不够,还必须有“枪支弹药”,用药要精,选方要准。因此,张炳厚在临床治疗中无分经方、时方,纵览伤寒、温病,治诸方为一炉,摆脱门户之见,创出类方27首、新方31首等。
有人说,张炳厚的“绝招”在于他改进了“补肾八法”。他认为肾多虚证,针对肾喜润而恶燥的特点提出“顺其性即为补,补其正即为顺”。这是他对中医治法的创新之一,其中包括缓补法、峻补法、清补法、温补法、通补法、涩补法、双补法、间接补法。张炳厚自创地龟汤类方适应补肾八法,临证加减治疗。这一独到经验不仅被临床实践所证实,还由张炳厚传授给学生。他的博士后、北京中医医院肾病科主任赵文景颇有心得:“地龟汤是治疗肾虚诸证的通用方,以其治疗各种常见和难治的慢性肾脏病扶正祛邪,改善了患者的预后。”
有人说,张炳厚的“绝招”在于他擅用泻浊解毒药物。许多慢性肾衰竭的病人都发现,在张炳厚开的处方里都有土茯苓和土大黄。张炳厚认为土茯苓、土大黄皆能清热解毒,渗湿泄浊,“其在下者,引而竭之”。
一位34岁的女性1年前因车祸受伤,自此头部总是隐隐刺痛,且伴有头晕目涩、月经量减少等症状,辗转多家医院治疗均无明显效果。张炳厚接诊后,认为此例虽属外伤头痛,但其实是一派肝肾阴虚的征兆,遂采用滋补肝肾茶调散,8个疗程后,病人痊愈。
还有人说,张炳厚的“绝招”在于他用药之“毒”。许多因为头痛找到张炳厚的病人都发现,他开具的处方里很多都有全蝎和蜈蚣。蝎子和蜈蚣是身有毒腺的昆虫,而正是鉴于这点,张炳厚潜心研究并亲自试验认为:“蜈蚣和全蝎在此必加。两者同用,效果更捷。虫类药能通经窜络,刮剔瘀垢。我反复验证得出,方中有无蜈蚣、全蝎,功效竟能增损各半。”
对这点,赵文景也深有体会。她提到,临床上,很多医生会对毒麻药的副作用有忌讳,“但张老用药非常广泛,胆大心细,用药如用兵。他用‘毒’不仅是多年行医的积累,还有严谨科学的理论依据。”
杏林守望
“我再有12年就100岁了!”张炳厚掰着指头算,自己一天能看20个病人,一年365天,行医60多年,这数字又是多少?“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多生气,当我看好一个病人的时候,心里就是最愉快的,把痛苦全忘了。”
传授经验、培养人才是张炳厚晚年的一项重要使命。他深知,中医事业的传承与发展离不开年轻一代的努力与探索。迄今为止,张炳厚正式入门弟子共200名,带教学生数以千计。在其门下,不仅有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人、全国中医临床优秀人才等,也有海外慕名前来的学徒、实习学生,既有中医院校的博士,又有民间从师学艺的弟子、门生。
2019年,张炳厚受邀参加北京中医药大学等“六校联盟”高级师资培训班暨世界一流中医药大学建设联盟《黄帝内经》高级研修班,后被聘为专家。2014年底,张炳厚考虑到全国各地学生分散,首开名老中医药专家中医师承微信教育,坚持“张氏医门零金碎玉微信小课堂”6年有余,并将相关内容集合成书,即《张氏医门零金碎玉微信小课堂》第一集、第二集,打造信息时代中医教学的创新品牌,并借助新媒体广泛传播到全国各地。
此外,在担任北京市中医药管理局副局长、局长期间,张炳厚曾多次就中医药事业振兴和中医医院发展向国家献计献策。20世纪90年代初,国内许多县中医院纷纷关闭,不少中医院校面临被合并的境遇。张炳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在京名老中医座谈会上发言,希望国家尽快出台政策,扶持全国中医药事业健康发展;在我国医保制度推行初期,他和多位老专家倡议将全国各级中医院纳入医保专科医院并被采纳;他还积极组织开展北京三级中医院支援区县级中医院的“手拉手”工程,提高区县级中医院诊疗和科研水平。
在张炳厚的诊室里,一直悬挂着原卫生部部长崔月犁为他题写的“杏林赤子”的匾额。尽管已年近九旬、桃李天下,张炳厚如今仍每周在这间诊室出诊两天,满怀着对患者的深切关怀和对医学的无限热爱。赤子之心、守望杏林、开拓创新、传道授业,这是张炳厚87载人生的真实写照,也是毕生追求。 (据《健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