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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6版(2023年10月2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陪哥哥看病
□文/戴佳文

       我的哥哥素有长子的矜持,遇事几乎不求人,在我的记忆里,生病求助于我,仅有一次,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是一名医生,我比更多的人懂得医疗,比更多的人拥有医疗资源和人脉,我知道除了我所在的医院,哥哥还可以到哪里去治疗。

       哥哥的病,比我想象的严重。虽然是我的专业,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我还是想将他带到最好的地方去。打了上海几个同事的电话,好不容易约到一个教授,第二天上午10点半到教授办公室。医院周围拥挤嘈杂。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宾馆安顿下,宾馆的走廊几乎没办法下脚,墙边与门下塞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广告,好多房间里是拖家带口的病人,甚至搭起了小炉灶,空气中全是中草药的味道,人们窃窃私语的尽是从“医托”那里得来的小道消息,不由自主挤过去听听,手里也被塞了几张广告。

       第二天早早地来到医院,刚刚开门,各个楼层都已人声鼎沸。人们像是来抢什么东西,而不是来看病的。好多专家的门诊号已经挂罄,大厅里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人们在不停地打电话,眼巴巴地望着各个窗口。这情景让哥哥很庆幸,他说:“还是你有办法!”哥哥的信任让我诚惶诚恐,不是自己熟悉的教授,我真不知道他会给我们几分钟。站在医院里,一样的白色,一样的窗口,一样的指示标志,只是今天的我少了这一身白衣服。偶尔找人问一声,对方的声音像来自牙缝,不见抬头,态度冰冷。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平时在自己的医院,自己是不是也这样僵硬,这样没有礼貌,只是凭着习惯给病人做些指引。我看见医院里挂着一条醒目的横幅——“一切以病人为中心”,在风中哗哗直响,但我感到的是从来没有的刺痛,让我想起被遗忘的尊重。

       好不容易进了科室,教授有VIP,我们还要等,等多久?不知道。我在办公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还是有点碍手碍脚,于是走到走廊的尽头。一拨一拨的病人,总会下意识地朝我看一下。我就像在公园某一个角落的猩猩,被人审视,无法逃避。

       终于等到教授了,我拿出片子,还没来得及介绍病情,结论出来了:“回去吧!没什么办法了,太晚了,与大血管浸润,床太紧张了!”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希望教授能安慰我哥一下,给他的生命一点支撑。作为一个医生,我对哥哥的病情判断与教授不差毫厘,只是不忍心看着哥哥听我的解释。但教授走了,留下我和哥哥面面相觑。“我们走吧!”哥哥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我知道,由于我的粗心,我的漫不经心,让哥哥连忐忑都变得多余。两天的等待,三分钟的交流,不到一百字的结论。我感觉教授没有将我哥当成一个鲜活的生命,当时,我哥只是某一种病的代名词,被按照病程计算着生存期。和哥哥商量了半天,想换一家医院,再找一个教授看看,哥哥说不要了,态度很坚决地说:“我就到你那儿去!”上海的高楼鳞次栉比,车行如织。我不知道哥哥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会不会忘记这一次不愉快的经历。自己的医院,总有一份特殊的礼遇。主任的哥哥来了,房间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白眼,没有冷漠,几乎所有的同事都有事无事前来关心。我知道,组里的医生会将一切料理好。有时候来不及送饭了,一个电话,同事们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虽然有病痛,哥哥脸上多了和煦的阳光,但我也看到,哥哥有欲言又止的不安。

       终于有一天,哥哥憋不住了,让我陪他一会儿。我放下手中的活儿,像儿时一样静静地坐在哥哥身边,虽然哥哥不能像从前一样带着我追风淋雨,但有哥哥在,那种舒适感油然而生。哥哥对我说:“知道我最怕什么吗?”“病?”我说。“不是。这些天我想通了,人不可能不死,早晚而已!我怕变成你的负担。”哥哥说,“在上海看着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知道你被我连累了;而住在你这里,大家为我忙前忙后,我发现我又把你拖累了,让你欠了人家人情。”“怎么会呢?”哥哥的话让我很诧异。“你们科那么多病人,你不会每个病人都倾注这么多精力吧!”哥哥说。“你是我哥哥,多照顾你一点,这是理所当然,再说我也没有占用其他病人的时间!”“你知道病人最怕什么?”哥哥看着我说,“病人最怕冷漠。看病是你的职业,也许天天看,你已无所谓了。可是,对一个病人来说,一生可能只有一次。昨天我看到你对隔壁的病人不是很有耐心,所以我想提醒你。”

       哥哥的话让我很吃惊。平时我总以为自己做得还不错!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将医生和病人的交流分成“家长型”“资讯型”“共同策划型”。也许工作的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就让自己变成了病人的家长和老师,而没有学会花更多的时间去倾听,去倾听那个被疾病困扰的灵魂更需要什么?

       哥哥走了,再没有人提醒我怎么做医生。可是陪哥哥看病的经历,却常常让我想起:我是一名医生。让病人得到礼遇,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