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沿着成都锦江向南,华西坝独特的中西合璧建筑跃然眼前。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四川大学华西校区绵延展开,维系着西南地区跳动的心脏。
吴建生在华西坝上生活了一辈子。1992年,吴建生成为我国首批标准化病人,参与医学生临床问诊技能教学工作。扮演病人、默默观察、评估打分、教学反馈。
到今天,他已经当了30多年“病人”。以下是吴建生的自述。
今年是我当“标准化病人”的第32年。
1992年3月初,那年我37岁,晚饭后一家人照常在华西校园里散步,瞥到了公告栏上招募标准化病人的告示。
标准化病人(Standardized Patient,SP),又称模拟病人或病人指导者,是从事非医技工作的正常人或病人,经培训后,能发挥扮演病人、充当评估者和教师三种工作职能的临床教学辅助人员。SP通过被问诊、被查体对检查者作出评估和进行反馈。
招募条件我都符合,也不占用本职工作时间,正好能丰富业余生活,于是我当场和夫人商量,第二天就电话报了名。经过初筛后,我们进入培训。
核心在于角色转换
当初,我被分到儿科问诊组扮演患儿家长。
我的孩子那时6岁,一部分表演就正好来自我的生活体验;除此之外,为了更真实扮演不同患儿家长,我还跑到医院儿科病房观察病孩及家长的表现。
比如,我曾经扮演一个智力低下患儿的家长,这类家长和发热患儿的家长表现完全不同。后者往往焦急、慌乱、语速较快、迫不及待想和医生描述孩子病情;而前者则显得憔悴和无奈,在对孩子担忧的同时还表现出对医生的些许期待。
SP教学的核心在于病人、评估者、教师三者间的角色转换。
比如,在作为“教师”角色时,SP应跳转到第三方视角,指导学生时要说“刚才你在和‘那位病人’的沟通过程中……”,不能说成“刚才你在和‘我’的沟通过程中……”。
考核的教授非常注重这些细节,就是这个用词上的细微差别,很多人没能够通过考核。最终,报名103人,经筛选86人参加培训,只有39人通过考核后正式上岗。
我们成为中国乃至亚洲第一批SP。
无数医生的“第一位病人”
第一次面对SP,学生们闹出的笑话五花八门。
比如,用检眼镜检查患者眼睛时,学生没有掌握正确的使用方法,有扎马步像拿放大镜似的,有隔患者很远就开始操作的,也有将检眼镜拿到患者眼睛跟前摆弄半天都不会用的。还有学生太紧张了,甚至会说“我还没准备好,可以让我再等会儿给您做检查吗?”此时,SP不能笑场是最基本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引导慌乱的学生做出正确的操作。
再如,有的问诊学生满脸通红或满头大汗敲门进来,从教室门口朝里边走边做着自我介绍,也不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像背台词一样地向我问这问那,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
这时,我在扮演病人又不能出声提醒,但他的俯视却让我有很大的压迫感。在后来的教学部分,我就教给他缓解紧张情绪的方法:告诉他进门后应先跟患者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您好?让您久等了!您家离医院远吗?是怎么过来的?有家人陪同吗?),在缓解自己紧张的同时让病人有更好的就诊体验,还可拉近医患距离、和谐医患关系。我强调说:“这是问诊开始的最好方式,你现在就做一遍给我看看。”
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心脏有一个绿豆大小的洞,能听到三级左右的吹风样杂音;但这个病灶位置又刚好被三尖瓣挡住,回流的血微乎其微,没有任何疾病症状,也不影响我的日常生活。
学校老师得知这个情况后,觉得是个很好的教学、考核案例,特地为我设计了一个“专属”的“胸痛”病例,用于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生的考核。我也是无数医学生职业生涯里的“第一位病人”。
如今这个病例我已经演了近30年。只有那些正确掌握了心脏听诊方法的学生,才能真实听到我心脏杂音的细微变化和准确判断出我所患的心脏室缺疾病。
不能可有可无、时有时无
我曾连续两年参与了全国基层医生培训中的SP问诊实训模拟教学课程。一次培训结束后,一个工作了二十几年的内科主任深有感触地找到我说:“吴老师,我很惭愧,做了这么多年临床医生,从来不知道问诊还有这么多的要求。”他提出,希望我有空去给他们医院的医生做培训。
这让我意识到,好的SP教学,不能可有可无,也不能时有时无。
2018年初,我开始动笔写书,希望能从SP的视角,整理我30多年工作中总结的方法和经验,分享给更多有需要的人。我的学历不高,断断续续用了5年时间、最终完成23万字的写作。
现在,AI很火,学校之前也尝试过给SP教学全过程录音,用于研发、训练AI,但目前还没有突破性进展。我始终认为AI是不可能完全代替SP教学的,人是感情动物,能够通过表情、眼神、声音等一切手段,传递人类的复杂感情。
我对这份职业本身的情感也是复杂的。刚接触这份工作的时候,我觉得就是晚上空着多做个兼职,让自己更充实一些。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明年就要满70岁了。
到今天,我扮演了30多年假病人,而我的学生们,也都走上工作岗位成为真正的医生,去接诊那些真病人。